1993年4月28日,星期三,加蓬西海岸,最早来到沙滩的一群人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当地渔民开始在河流里搜救,潜水员乘船出海,一架直升机在近海上空盘旋。
截至当天中午,飞机残骸、黑色行李袋和24人的遗体已经从大西洋里打捞上来,据说飞机上应该有30人,但搜救队确实没有更多的发现。
6500公里之外的阿姆斯特丹,一个年轻人已经收拾好了背包,他定了在巴黎中转飞往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的航班。出门之前,家里的座机响了,年轻人拿起听筒。
“卡卢,把航班改签一下,出事了。”
接电话的人叫卡卢沙·布瓦利亚,当时赞比亚最好的足球运动员。
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赞比亚4-0大胜意大利,布瓦利亚上演了国家历史上最精彩的帽子戏法,那届奥运会的最佳射手是罗马里奥,布瓦利亚排在第二。转过年布瓦利亚就投奔了博比·罗布森爵士,他在埃因霍温跟罗马里奥联袂拿了两次荷甲冠军。
布瓦利亚是当时赞比亚国家队里为数不多在非洲大陆之外踢球的球员,所以在1994年世界杯预选赛开打之前,布瓦利亚是自行前往塞内加尔与队友们会合。
当时的赞比亚深陷在危机之中:国家的主要出口产品——铜的价格在过去四年里下跌了一半,总统弗雷德里克·奇卢巴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声称针对他的政变阴谋已经被发现。
然而对赞比亚人民来说,足球队却是他们的骄傲,这支国家队被称为Chipolo-polo,“铜子弹”。
“铜子弹”这个绰号除了体现国家的支柱产业,也象征着球队崇尚进攻的风格。在三天前进行的非洲杯预选赛中,他们3-0战胜毛里求斯,坐拥8年主场不败的骄人战绩,连当时的足球专家们也相信,1994年美国世界杯正在向赞比亚招手。
接下来是客场对塞内加尔。和往常一样,因为足协无力承担商业航班的费用,一架DHC-5布法罗(水牛)军用飞机将把球队送到客场。
这种双螺旋桨飞机的早期型号曾经在越南战争中出现过,因为不适合长途飞行,“水牛”需要提前选好中转点来加油。
即将起飞的这架飞机已经服役了18年,6个月前,在飞往马达加斯加的途中,飞行员在印度洋的上空突然告诉球员们:准备好穿上救生衣。那次的有惊无险让人放松了警惕。
现在,球员们已经来到了赞比亚首都卢萨卡郊外的机场,负责国家队队员选拔的官员帕特里克·康瓦临时在机场宣布了一个决定:21岁的中场球员安德鲁·坦博,还有第三门将马丁·姆巴,不需要随队出征了,他们没有进入最终的大名单。
场面非常尴尬,两位球员在停机坪上对着官员破口大骂。对任何一个国家队成员来说,入选或者落选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只有这一次,他们的名字就像从死亡笔记上临时被划掉了。
其余人登机了,机上共有30人,包括18名赞比亚国家队队员、4名教练组成员、赞比亚足协主席、1名公务员、1名记者和5名机组成员。“水牛”原本的计划是在刚果共和国、加蓬和科特迪瓦降落并加油,但“水牛”最后没能飞出加蓬。
报纸头条报道赞比亚国家队空难
赞比亚政府从未公布过事故报告,直到2003年,加蓬当局给出了调查结果:飞机从加蓬首都利伯维尔起飞两小时后,左侧发动机突然失灵,然而飞行员却关闭了右侧发动机。飞行员的错误操作极可能是因为疲劳:一天前,他刚刚用这架飞机将队员从毛里求斯送回国。
失去动力的“水牛”最终坠入距离加蓬海岸线数百米的大海,机上的30人全部遇难。
此前在停机坪上负责选拔球员的康瓦紧急飞往加蓬,一夜之间,他的角色从挑选球员变成了认领遗体。
“尸体在水里已经泡了一段时间,所以有些尸体的状态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不停的问自己:这是谁?这会是谁?我哭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我们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看到这些同事们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布瓦利亚回国了,“我们去接收遗体,他们把棺材一个接一个地从飞机上抬下来,然后运到独立体育场。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几个月前和我乘坐同一架飞机去比赛的那些队友们,我再也见不到了。”
1993年5月2日,超过10万民众来到独立体育场参加葬礼,由于体育场本身只能容纳35000人,大多数民众都只能在球场外的大街上静静的等候。
在守夜仪式和追悼会结束后,所有人都被安葬在了体育场以北100米处的纪念花园里,这个花园的名字叫“英雄之地”。
布瓦利亚走在花园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教练,赞比亚传奇射手戈弗雷·奇塔鲁;他看到了自己的室友,大卫·查巴拉,这位主力门将在对意大利的比赛里保持了零封,查巴拉还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Effort”(努力)。
还有23岁的凯尔文·穆塔莱,在国家队效力的两年里,他是布瓦利亚的锋线搭档,之前3-0战胜毛里求斯的比赛,所有的进球都是兼具盘带和空中优势的穆塔莱一人包办。
布瓦利亚一个一个的细数着:“德比·马金卡是赞比亚历史上最优秀的后腰之一,他就像一辆坦克。我们在每个位置上都有世界级的球员。我的脑海里都是他们在更衣室里欢乐的画面。”
布瓦利亚来到“英雄之地”悼念队友们
这巨大的悲痛,让布瓦利亚以为赞比亚足球队将不复存在:“赞比亚不会再参加比赛了,我确信,因为我们对所有荣誉的雄心在那一刻都已经化为泡影。”
赞比亚总统的一通电话让事情出现了转机:直接从赞比亚当地联赛招募新球员。不过这件事并不容易,像赞比亚国内联赛领头羊Power Dynamos就在这次空难中损失了5名核心球员。
最终,20名教练齐聚首都卢萨卡,对60名球员进行了试训,在丹麦政府的国际援助下,一支重新组建的赞比亚队被送往丹麦参加为期六周的训练营。
一辆新的大巴车等候在哥本哈根机场,一同等候的还有赞比亚的新主帅,丹麦人罗尔德·波尔森。这位42岁的主帅曾赢得过丹麦联赛冠军,但现在的这个新任务无比艰巨。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对球员一无所知,对赞比亚这个国家一无所知,对赞比亚足球一无所知。当我看到这批球员的水平,我有点担心,他们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足够优秀。”
为了重组国家队,新招募的球员们在赞比亚首都卢萨卡试训
这些肩负着赞比亚足球重生希望的年轻人,大部分以前从没离开过非洲。波尔森不得不向他们保证,在丹麦的森林里慢跑训练是安全的,在这里被狮子袭击的风险比在赞比亚要低。
这是一支围绕布瓦利亚组建的新球队,作为球队的灵魂人物,布瓦利亚能感受到大家的团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必须为逝去的英雄们做点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更像是一个替身,是在代替某个人完成这件事。”
葬礼结束后两个月,1993年7月4日,赞比亚在主场迎来了对手摩洛哥。
“我戴着队长袖标,我们排成一排”,布瓦利亚回忆道,“我侧过头看了一眼,以便确认大家都在。过去我旁边的第一个人一直是门将查巴拉,现在我看到的都是新面孔。”
开场仅仅10分钟摩洛哥就进球了,看台上的赞比亚球迷转过身去,开始抬起头向天祈祷:“他们说,‘你们能帮我们逆转比赛吗?’”
布瓦利亚做到了。第60分钟,这位赞比亚队长用一记击中横梁下沿的左脚任意球扳平了比分,几分钟之后,赞比亚将比分改写为2-1。
独立体育场的观众们陷入了疯狂,总统奇卢巴也在看台上。当地记者如此形容那个场景:“就像是死而复生,整个国家都站起来了。我们觉得我们可以再一次征服世界。”
赛后,布瓦利亚站在球场中央,周围是欢呼的人群,而这一幕距离那场悲剧仅仅过了十周的时间,“赞比亚队走了,但是另一支球队回来了。我希望我们能够就这样一路走下去。”
3个月之后,赞比亚迎来了最后一场世界杯预选赛,他们只需要1分就可以去往美国世界杯。结果他们0-1输掉了比赛。
比这个结果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有传言称那场空难是加蓬军方误以为有飞机入侵而将其击落。赞比亚和加蓬的外交关系几乎遭受了永久性的损害,而在最后这场预选赛中,主裁判又正是加蓬人。
《赞比亚时报》在这场失利后写道:“只要赞比亚人还有记忆,对加蓬的嘲讽就不会停止。只要我们还能想到坠机事件,想起那些沮丧的搜救人员,以及这位加蓬裁判像是胜利者一般的笑容。”
命运对赞比亚人的拉扯还没有结束。半年后的非洲国家杯,赞比亚一路杀进决赛,他们的对手是尼日利亚。赞比亚在开赛第4分钟就取得了领先,但非洲雄鹰的速度狂魔阿穆尼克用两粒进球让赞比亚人再一次饮恨。
可是赞比亚人完全有理由自豪,因为就在同一年的世界杯上,尼日利亚人只是输给了巴乔一个人而已:他们在16强赛中只差几分钟就能淘汰最后的亚军意大利队。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重生的赞比亚距离世界杯正赛和非洲杯的冠军都只是一步之遥,布瓦利亚说在经历了这些巨大的变故之后,他像是突然老了10岁。
“无论这些逝去的队友们身在何处,他们一定是在看着我们,然后说,‘干得不错,伙计,你们做得很好,继续加油吧!’”
两年后,赞比亚又在非洲杯上拿到了第三名,时年33岁的布瓦利亚为国家队打光了最后的子弹,他是那届非洲杯的最佳射手。
布瓦利亚不久后从国家队退役,之后的16年里,赞比亚一直默默无闻。
可是老天一直在等一个最好的安排。
2012年的非洲杯,赞比亚的阵容已经不比当年。大部分球员仍是在本国联赛踢球,队长卡通戈效力于河南建业。
赞比亚的主教练是法国人埃尔韦·勒纳尔,在成为足球教练之前,他是一名清洁工。这已经是勒纳尔执教的第十个年头,在此之前他没有赢得过任何奖杯。
多年以后勒纳尔成为沙特国家队主帅,在卡塔尔世界杯上率队战胜了阿根廷
所以赞比亚赛前1赔40的夺冠赔率看上去很科学,然而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小组赛中,同组的强敌塞内加尔状态低迷,赞比亚拿到小组头名,然后他们在淘汰赛中先后击败了苏丹和加纳。而接下来与科特迪瓦的这场决赛,无法不让他们想起19年前发生的一切。
这届非洲杯是由赤道几内亚和加蓬联合主办,而两国也都是历史上第一次承办这项赛事。根据赛前的抽签,赞比亚在决赛之前的全部比赛都被安排在赤道几内亚进行,也就是说只有杀进决赛,赞比亚和加蓬的“恩怨”才能堂堂正正的做个了断。
布瓦利亚当时已经是赞比亚足协主席,他比谁都清楚,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的这场决赛意味着什么,而决赛的举办地,距离当年飞机坠海的地点不到16公里。
“我对教练说,我们应该建立某种联系,让这支新队伍与当年的老队伍见个面。当我们达到加蓬,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现场看看。”
决赛开始前的倒数第三天,布瓦利亚、卡通戈和队员们将鲜花抛向大海,19年前,这里曾有尸体、靴子和行李被冲上岸。卡通戈事后坦言,这种纪念对一些小队员来说,有点太残忍了。
当球队从飞机失事的现场离开,大巴里比往常安静了许多。有一些球员戴起耳机开始听音乐,他们试图换个方式来消化这一切。
布瓦利亚似乎看到了球队心态的变化,“从那一刻起,每个人都说,‘就这样吧伙计,我们要为逝去的英雄们而战’,这件事的意义已经超过了决赛本身。”
主教练勒纳尔的赛前训话里,没有提到德罗巴、亚亚·图雷或是其他科特迪瓦球星,甚至也没有再谈本队的战术。所有人的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的哀思。
“想想当年在那架飞机上为国捐躯的人们,想想他们的家人,想想你们的国家。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决赛的第70分钟,科特迪瓦本来可以一脚定乾坤,但当时还在巅峰期的德罗巴一脚将点球射向了看台(赞比亚半决赛的对手加纳也曾由吉安罚丢过一个点球)。加时赛双方仍然难分胜负,比赛进入点球大战。
决赛中,德罗巴罚丢点球
双方的前7次罚球全部命中,然后在第8轮,科洛·图雷的点球被门将扑出,可惜赞比亚这边卡巴拉也没有把握住机会。直到第9轮,热尔维尼奥再次罚丢,最后是现效力长春亚泰的中卫苏祖一脚结束了比赛。
决赛中为赞比亚罚进制胜点球的苏祖,后来效力过多支中超球队
苏祖在助跑时险些滑倒,但他还是将球送入了球门下角。在中圈跪地祈祷的赞比亚球员们冲向了苏祖,其中就有詹姆斯·查曼加。
在大连实德和辽宁宏运效力11年之后,詹姆斯回到了赞比亚,然后以41岁的高龄拿到了本国联赛金靴。现年44岁的詹姆斯还在球场上奔跑,这种不轻言退役的决定,似乎也是对早逝者们的一种致敬。
在中国踢了11年的詹姆斯,如今依然活跃在赞比亚国内赛场
颁奖仪式上,赞比亚的球员打出了醒目的标语“IN MEMORY OF 93,YOU ARE PLAYING AT HOME”。主帅勒纳尔说:“飞机在加蓬坠毁,我们在加蓬夺冠,这就像是上天的旨意,冥冥之中我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队员们让布瓦利亚举起奖杯
19年前,一架飞机从加蓬飞往赞比亚,是将逝者送回故土安息。
19年后,同样的一条航线上,有金杯的光从天空划过。